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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才桢寻访ldquo金错刀rd

来源:皇城相府 时间:2022/7/11
内容摘要:本文从《宣和书谱》中李煜书法“金错刀”词汇及对其的描述出发,将之置于货币史、物质文化史、诗书画史等语境中探讨该词的可能含义,以及与此相关的唐宋书法笔法、风格和趣味的嬗变。《宣和书谱》中对李煜书法“金错刀”的描述,是史实和评论的结合,既是历史真实,又是宋徽宗和宋人书法观等多种观念下的映照。关键词:“金错刀”“瘦金书”李后主宋徽宗

一、“刀”之秘

在《宣和书谱》中,有一段关于南唐后主李煜书法的描述:

江南伪后主李煜,字重光,早慧精敏,审音律,善书画。其作大字,不事笔,卷帛而书之,皆能如意,世谓“撮襟书”。复喜作颤掣势,人又目其状为“金错刀”。尤喜作行书。落笔瘦硬而风神溢出。然殊乏姿媚,如穷谷道人,酸寒书生,鹑衣而鸢肩,略无富贵之气。[1]

在上述文字中,我们获得了对于李煜的如下认识:1.才能多样:审音律,善书画;2.书法方面,善作大字,能卷帛作“撮襟书”;3.复喜作颤掣势,人又目其状为“金错刀”;4.尤喜作行书;5.落笔瘦硬而风神溢出;6.乏姿媚,无富贵之气。以上的描述,涉及李煜音律和书画才能。书法方面,论及字形、书体、用笔、评价等多方面。

在《宣和画谱》中,对上述描述有所补充:

然李氏能文善书画,书作颤笔樛曲之状,遒劲如寒松霜竹,谓之“金错刀”;画亦清爽不凡,别为一格。然书画同体,故唐希雅初学李氏之错刀笔,后画竹乃如书法,有颤掣之状。而李氏又复能为墨竹,此互相取备也。[2]

“金错刀”一词引起了我们的注意。用“颤笔樛曲之状”来描述“金错刀”,后面的“颤掣之状”与此对应,可以看作是相互解释。“遒劲如寒松霜竹”进一步阐发其审美感受,增加了“书画同体”的概念,谈及“金错刀”笔法在书法和墨竹之间的“互相取备”现象。

关于“金错刀”,除了“颤掣势”和“颤掣之状”“颤笔樛曲之状”的描述,我们不禁要追问:“金错刀”指的是什么?何以跟“颤掣势”产生联系?为什么用“金错刀”来作为书画词汇?这中间存在怎样的对应关系?

提到“金错刀”,我们首先会想到货币。王莽居摄二年(公元7年)改革币制,发行了三种新的货币:第一是“大泉五十”;第二是“契刀五百”;第三是“一刀平五千”,普遍称为“错刀”或“金错刀”。见于《汉书》:

王莽居摄,变汉制,以周钱有子母相权,于是更造大钱,径寸二分,重十二铢,文曰“大钱五十”。又造契刀、错刀。契刀,其环如大钱,身形如刀,长二寸,文曰“契刀五百”。错刀以黄金错其文,曰“一刀直五千”,与五铢钱凡四品,并行。[3]

这种“以黄金错其文”的“错刀”,即“金错刀”。“一刀直五千”又名“一刀平五千”,即一枚当五铢钱五千枚。根据彭信威的计算,错刀连所嵌错的一点黄金在内“重约二十八九公分”,“一刀平五千”等于贬值呈七百一十分之一以下(不计黄金)。他谈到这三种钱在当时的作用和弊端:第一种钱的作用,在于剥削小生产者的物资和劳动;第二、三种在于掠夺当时的中产人家和富家,主要是用来搜刮全国的黄金,当时的金价是一斤万钱,两枚错刀就可以收兑黄金一斤。到建国改元后(公元9年),就实行了第二次币制改革,废止五铢和刀钱。刀币之所以废止,是因为国内的黄金已经集中到了国库,其使命已经完成。因此,金错刀作为货币,流行仅两年,流传下来的极为稀少。因而在不久之后,即成为贵重珍稀的收藏品。[4]

“金错刀”未必一定是错金刀币。东汉安帝(—年在位)时曾经把“金错刀”作为赏赐物:

邓遵破诸羌,诏赐邓遵金刚鲜卑绲带一具,虎头鞶囊一,金错刀五十,辟把刀、墨再屈环横刀、金错屈尺八佩刀各一,金蚩尤辟兵钩一。[5]

这里跟“金错刀”并列的有“金刚鲜卑绲带一具,虎头鞶囊一”以及“辟把刀、墨再屈环横刀、金错屈尺八佩刀各一,金蚩尤辟兵钩一”等武官所用的军械,因此这里的“金错刀”更可能是佩刀或腰刀,而不是金错刀币。宋代苏辙收到他兄长苏轼馈赠的“彭城一双刀,黄金错刀镮”,引发他的豪情:“誓将斩鲸鲵,静此沧海澜。又欲戮犀兕,永息行路难。”但又觉得“我衰气力微,览镜毛发斑”,继而悲叹“有志竟不从,抚刀但长叹”。这里的“金错刀”也应该是腰刀而非刀币。[6]

既然武官的军械上可以错上纹理或花纹,那么,其出现在佳人所用的器具上就不足为奇了。唐诗中,“金错刀”频频出现在佳人的手中:“我有一端绮,花彩鸾凤群。佳人金错刀,何以裁此文。”[7]指向“端绮”的金错刀那自然是错金的剪刀了。错金剪刀的使用者,非富即贵。

“金错刀”,可以是刀币、佩刀、书刀、剪刀。这几种功能不同,形状也不一样。在早期的书法描述中,自然物象、形态常常与书法形态进行类比。蔡邕《笔论》云:“为书之体,须入其形……若虫食木叶,若利剑长戈。”[8]传为卫夫人撰《笔阵图》中,也有“‘横’如千里阵云”“‘点’如高峰坠石”等描述。[9]这提示我们,“金错刀”一词,是不是与某种“金错刀”的形状有所关联?

《食货志》载:“错刀,形如刀,长二寸。”宋代的宋祁记载了诗人梅尧臣到收藏家刘敞处饮酒,刘敞“怀二古钱劝酒”的故事,其中一枚古钱就是王莽时金错刀,“长二寸半”。[10]如果考虑到汉、宋两朝度量衡的差异,实际上对其尺寸的描述差别不大。甘肃省民乐县博物馆藏有一枚金错刀币实物,可资参考:“该币状如钥匙,其环如钱,身形似刀。”上部分为环状,下部分为刀状,通长75.5毫米。[11]作为兵器的刀,出现的比王莽时期的金错刀币要早,在西汉时期,出现了环柄的长刀,到东汉末年,基本上代替了剑在战场上的地位。[12]山东苍山出土的汉安帝永初六年()的长刀,有十六个字的隶书错金铭文。[13]金错刀尽管长短不一,但从西汉到三国时期,刀身都是长直型,刀尖分为斜直、尖锐上挑两类;隋唐时期,刀尖分为剑尖、斜直两类。书刀的形状,大致为刃体平直,刀尖斜直。[14]剪刀的形状,可分为交股和双股两种类型。[15]

将书法与刀的形状相对应,在书法文献中并不多见。元代的吾丘衍谈到汉隶“妙在不匾(扁)”:“隶书人谓宜匾,殊不知妙在不匾,挑拨平硬如折刀头,方是汉隶。”[16]“折刀头”即斜直的刀尖,而非平直渐缩的锐利刀尖,像是被折断的切面,因而有“挑拨平硬”之感,这里反映了元人对汉隶结构的认识。[17]明代项穆在此基础上有了延伸:“古人有缺波折刀之形,画沙印泥之势,无乃越于规矩之外。”[18]将其泛化为普遍规律了。“缺波折刀之形”可以理解为字的结体,也可以是笔画的形态。至于与书刀、剪刀形态的对应性描述,书法文献中遍寻不见。也很难想象,无论是结构还是笔画,与交股或双股剪刀会有何关联。

刀币只是形状上如刀,而无论是佩刀、书刀还是剪刀,其特性在于刀之锋利。这方面引发我们的联想。文献中不乏将书写与之关联的记载:

为书之体,须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虫食木叶,若利刀戈,若强弩之末,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纵横有可象者,方得谓之书矣。[19]

以上谈到,书写中要完成书法体势,须通过多种方式完成形态表现。“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看似矛盾,实则统一。与如虫食木叶般缓慢,对应的是如刀戈般锋利。然而这只是其中的一方面,南宋姜夔通过“刀”的比喻,提供对笔锋“曲直”的解读:

予尝评世有三物,用不同而理相似:良弓引之则缓来,舍之则急往,世俗谓之揭箭;好刀按之则曲,舍之则劲直如初,世俗谓之回性;笔锋亦欲如此,若一引之后,已曲不复挺,又安能如人意邪?[20]

姜夔认为,笔锋应该像好刀那样,按下去弯曲,放手弹回则劲直如初。如果“已曲不复挺”,怎么能如人意呢?《宣和画谱》中,其实已经将“金错刀”与“曲”做了个对应——“书作颤笔樛曲之状”。“樛”有这么几层意思:1.树木向下弯曲;2.纠结缠绕;3.周转回环;4.曲折迂回。[21]在书法用笔中,取“曲折迂回”的意思较为恰当,结合“颤笔”和“颤掣”的描述,即在颤抖、撤回的过程中曲折迂回地向前。这个动作势必不能太快,也缺乏弹性。《宣和书谱》中“金错刀”的语义,显然比上述书论描述要复杂得多。

二、“错”在何处:作为书体与笔法的“金错刀”

既然跟刀的形态,以及与刀相关的锋利、弹性特征缺乏关联,那么,“金错刀”在哪些方面可能与书法产生关联?《宣和画谱》中“故唐希雅初学李氏之错刀笔”引起我们的注意。与“错刀笔”相近的词还有“金错书”,关键词是“错”。

南朝宋王愔《古今文字志目》载有“古书三十六种”,其中就有“金错书”:

古文篆、大篆、象形篆、科斗篆、小篆、刻符篆、摹篆、虫篆、隶书、署书、殳书、缪书、鸟书、尚方大篆、凤书、鱼书、龙书、麒麟书、龟书、蛇书、仙人书、云书、芝英书、金错书、十二时书、悬针书、垂露篆、倒薤书、偃波书、蚊脚书、草书、行书、楷书、藁书、填书、飞白书。[22]

这里的“金错书”指的是一种书体。上述这些书体是在汉代许慎“秦书八体”和“新莽六书”基础上的扩充[23],分类较为芜杂。从命名来看,可按以下几种类型进行归纳:1.书体,如古文篆、大篆、小篆、隶书、草书、行书、楷书等;2.书体的形态:如象形篆、科斗篆、虫篆、鸟书、凤书、鱼书、龙书、麒麟书、龟书、蛇书、云书、芝英书、蚊脚书等;3.书法的功能和使用场合:刻符篆、署书、殳书、藁书;4.结合了书法的形态和笔法:悬针书、垂露篆、倒薤书、偃波书、飞白书。

其中的“金错书”,即“嵌错在器物上的书体”。仅从字面意思来看,很难想象其对应的是哪种书体和哪种文字形态,也很难得知其用于哪种场合。金错刀币给我们提供了观察的角度,其上部分为环状,有“一刀”两字,为金错工艺,下部分为刀状,有“平五千”三字,乃铸造而成(图1)。书体都是篆书。许慎在《说文解字》将当时常见的书体总结为“六书”:

一曰古文,孔子壁中书也;二曰奇字,即古文而异体者也;三曰篆书,即小篆,秦始皇使下杜人程邈所作也;四曰佐书,即秦隶书;五曰缪篆,所以摹印也;六曰鸟虫书,所以书幡信也。[24]

图1ˉ金错刀“一刀平五千”ˉ山西博物院藏

以上除“佐书”之外,其他均属于篆书。根据功能、使用场合的不同,其形态各有不同,也都有相应具体的名称。有学者根据风格分类,分为比较严谨的小篆、字形方正端稳的缪篆、篆隶相参的铭文、结体恣放的草篆四种类型。[25]作为官方钱币上的用字,“金错刀币”属于严谨的小篆类型,与缪篆之盘曲盈满、鸟虫书之装饰意味强烈不同,其笔画较为简省,结体较为方正。

“金错刀”指的是不是李煜的篆书,并且具有金错刀币上篆书的风格?《宣和书谱》中记载李煜“尤喜作行书”,“今御府所藏行书二十有四”,“正书”两件,并无他作篆书的记载。

根据陈葆真的统计,李煜现存墨迹和刻帖还有五件。[26]

1.韩幹《照夜白》上题字(图2),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2.五言《西方诗》,见《汝帖》第十二卷。3.赵幹《江行初雪图》上题字:“江行初雪,画院学生赵幹状。”(图3)[27]4.行草书,“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5.《群玉堂帖》中或有李煜书迹,今已难以查考。[28]

图2ˉ唐韩幹《照夜白》上题字ˉ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图3ˉ五代赵幹《江行初雪图》上题字ˉ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第4件作品疑伪,第5件只见于著录,不予讨论。前3件都是行书,用笔瘦硬、干枯,很难建立起与“作颤笔樛曲之状”的联系,倒是与“尤喜作行书”“落笔瘦硬而风神溢出”颇有相通之处。这是两套不同的描述系统。如果根据“落笔瘦硬”的描述,我们更愿意承认上述行书与李煜的关联,而与文献中的“金错刀”无关。“金错刀”应别有所指。

重新回到《宣和书谱》的文本:

江南伪后主李煜……作大字,不事笔,卷帛而书之,皆能如意,世谓“撮襟书”。复喜作颤掣势,人又目其状为“金错刀”。尤喜作行书。落笔瘦硬而风神溢出。

细读上面文本,谈及李煜书法的如下层面:1.作大字,“撮襟书”;2.颤掣势,“金错刀”;3.作行书;4.笔瘦硬。这几个层面分别指向字体大小、书体、工具、风格,通过“复”“尤”等连接词来看,这几个层面内容互不兼容。也就是说,“金错刀”并不指向字体大小、书体、工具。“卷帛而书”“撮襟书”以及“颤掣势”这些带有动作的描述提示我们,它指向用笔的动作和方式。

王愔《古今文字志目》中的“古书三十六种”所载的一些书体其实暗示了笔法动作,如悬针书之“悬”、垂露篆之“垂”、倒薤书之“倒”、偃波书之“偃”、飞白书之“飞”,以及填书之“填”。“金错书”之“错”也属于此类。相比较而言,偃波书、飞白书、填书、金错书更具有动感,而悬针书、垂露篆、倒薤书更偏于静态。或者说,通过“偃”“飞”“填”“错”这些词汇,更容易从静态的笔画形态中推衍出动态的笔法。那么,“颤笔樛曲之状”是否可能与“金错刀”之“错”产生关联?

古汉语中关于“错”的含义很多,《故训汇纂》列入多达个义项,但关于“金错刀”中的“错”,大多指向“磨错”“错嵌”等含义。[29]“金错”或“错金”是金属错工艺的一种[30],错嵌工艺的描述,中国最早的金属错工艺是错铜,商代青铜器上有错红铜者。故宫博物院藏有一件青铜戈,据说出自安阳,错红铜纹饰。[31]错金、错银工艺承传自错红铜工艺,关于其起源目前尚不得知。错金工艺是春秋晚期以后才得以发展的。过去普遍认为具有代表性的早期错金青铜器是栾书缶,然而现在关于其上面的错金,是原有的还是后世好事者或古董商所为,存在争议。[32]春秋晚期错金青铜器还比较罕见,所错纹饰较为简单,所错铭文均较短,多属兵器。至战国早期和中期之交,错金工艺臻于发达,中期以平山中山王舋墓出土器物为代表。战国晚期的秦杜虎符、秦新郪虎符上的长篇铭文,曾侯乙墓编钟上的错金文字,以及鄂君启节错金铭都堪称惊世之作。

金属错嵌工艺可分为四道工序。1.铸造器物。绝大多数器物都是在错金属的部位铸出凹槽。2.加工嵌槽。铸就的嵌槽需加工堑凿使凹槽截面成燕尾状,金属嵌入后,可牢固不脱。3.镶嵌。即将金丝或银丝(片)适当加温,再捶打入凹槽,并结合妥帖。对于薄胎铜器,则用玉石等工具将金银丝挤压入槽,这种工具后世称为“压子”。4.磨光。需用玉石磨错,使器表“严丝合错”,再用木炭加水打磨,使之光滑平整,某些器物还经皮革反复打磨,使之更为光亮。[33]

由上可知,“金错”或“错金”的工艺较为繁复,可以简化为几个动作,即加工凹槽、镶嵌、磨错三个层面。与“错”之间关联最为密切的动作是“磨错”,即用力把金丝压入凹槽,来回反复磨错,使之光滑平整。向下用力压和来回反复磨错是同时进行的,为了保证往下、来回磨错的力度,速度势必不能太快。作为书法名词“金错刀”之“错”,如果指向某一书法动作,或许与此不无关联。

“颤笔樛曲”显示了弯曲颤动的笔势和用笔方式。“颤掣势”除了颤动,还有“牵掣”之意。“掣”,牵引、拉、拽、牵制,一种快速改变方向的用力方式。[34]虞龢《论书表》中记载了王羲之趁王献之不注意从后面“掣笔”的故事:“羲之为会稽,子敬七八岁学书,羲之从后掣其笔不脱,叹曰:‘此儿书,后当有大名。’”“颤”和“掣”的叠加意味着方向和力度的改变,是在克服往后牵掣的力度而奋力颤动向前的用笔方式。

金错刀虽然在汉代就较为稀有,但后代也有流传。宋代的宋祁记载了诗人梅尧臣到收藏家刘敞处饮酒,刘敞“怀二古钱劝酒”的故事,其中一枚古钱就是王莽时金错刀,“长二寸半”。[35]金代元好问记载了当时收藏家钱信中按钱谱收古钱,“凡得数十种……金错刀尤重厚”。[36]金错刀具在五代北宋仍有延续,作为贵重之物,被用于赏赐、进贡和馈赠。后唐闵帝用以赏赐大臣,吴越国王也用黄金错刀进贡宋廷。[37]苏辙就曾获得其兄苏轼馈赠的“彭城一双刀,黄金错刀镮”。[38]可见,无论是帝王、大臣还是文人,要见到金错刀都并非难事。但五代和北宋的人们对于金错刀这种复杂的工艺是否有现代金属科技视野下的认识,则值得商榷。早在金错刀币出现的东汉时期,文字学家许慎对此就不甚了然,他在《说文解字》中是这么解释的:“错,金涂也。”[39]由南唐入宋的徐铉在订正《说文解字》时,并没有对此做出纠正,他延续了许慎的解释,只是增加了反切注音:“错,金涂也。昔声,仓各切。”[40]“金涂”即“鎏金工艺”,鎏金工艺在春秋晚期青铜工艺和装饰手段发生重大变革时形成,可能最迟于西汉繁盛,河北满城汉墓出土的长信宫灯等遗物堪为代表。工艺程序的第一步是制作金泥。将金箔剪成碎片,置于砂罐内并在火上加热至灼红,然后用黄金和水银按一定的比例加入,使金箔溶解,再将溶液倒入冷水盆中,所形成的下沉物呈泥状,称为金泥。再用铜棍将金泥和盐、矾的混合液在铜器上涂抹均匀,然后用炭火烘烤使汞蒸发,根据所需要的鎏金层的厚薄,如此反复操作数次至数十次,同时,捶打器表使金层贴近,最后再用玛瑙工具压光。鎏金器物有通体鎏金和主要装饰部位鎏金两种,后者工艺繁难,效果艳丽。[41]值得注意的是,鎏金工艺后期用玛瑙工具压光即磨错程序。因而,对于这种动作,当时的人是不陌生的。

把“错”当作金涂,说明人们更多注意到金属表面的痕迹。就青铜器而言,遗留在其上的痕迹主要有五种类型,其中错金和鎏金属于“装饰生成工艺痕迹”。有科技工作者用30倍放大镜观察青铜器装饰工艺遗留的痕迹,可清楚地看到凹槽与镶嵌物或金银箔的结合部皆有碳化的黏性物质,镶嵌物的边缘有多次磨切痕迹以适应凹槽的形状、大小,凹槽内镶嵌物多有拼接痕迹。错金银除金银箔外,还有金银丝,其中两段金银丝的接头处常有错位现象。[42]

古人或许在痕迹的技术观察上不如今人,但对于这些痕迹,自有别样的体察。蔡邕在《篆势》里注意到不同材质上篆书的形态:“制斯文体有六篆,妙巧入神。或龟文针裂,栉比龙鳞,纾体放尾,长翅短身。颓若黍稷之垂颖,蕴若虫蛇之棼缊。”[43]把篆书比作“黍稷之垂颖”,是将篆书这种静态的书体比作静态的植物;“蕴若虫蛇之棼缊”,则是从静态的书体、篆书中体悟到了“虫蛇”的动感,并且是种相对缓慢、凝重的动感。而对草书动感的描述,可见于崔瑗《草书势》:“兽跂鸟跱,志在飞移;狡兔暴骇,将奔未驰。”[44]还可见于索靖《草书势》:“盖草书之为状也,婉若银钩,漂若惊鸾,舒翼未发,若举复安。”[45]

无论是“错金”还是“鎏金”,都可以使人们通过表面痕迹体察其外部形态,以及体察其完成过程中的动作变化。《宣和书谱》中与“金错刀”形成语义关联的“颤掣势”就说明了时人对这方面的精微体察。“颤掣”所体现的书法笔法极为复杂,因而有必要置于唐宋书论语境中做进一步梳理。

唐代之后,书论中显示人们对于笔意、笔势的重视逐渐转向了对笔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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